
谁主沉浮?/ 南帆

镜中万象专栏
谁主沉浮?
南帆
一
这一段时间,人工智能的话题如同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充满烟火气息的日常社会不时发出一阵惊呼。AlphaGo,ChatGPT,OpenAI,文心一言,Kimi,豆包,,种种人工智能产品粉墨登台,奇怪的学名与简称、昵称、绰号辗转于不同的阶层与社会群落。一个人自信地断言:我敢保证,这个春节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与DeepSeek玩耍。
所谓的玩耍,当然不是一起逛公园或者K歌,而是在手机屏幕上往返对话。据说所有的教授都急不可耐地将大名输入,看看DeepSeek如何评判自己的学术成就,得意的评语立即转发众多弟子或者上传朋友圈。客观的机器拥有无可置疑的信誉,不像是胡乱恭维或者自我吹嘘。普通大众无拘无束地向DeepSeek询问无数他们感兴趣的主题:如何写企业策划书?认识三个月的男友可否持续交往?市场上哪一种酱油最为畅销?三岁孩童拉稀要吃什么药?出门旅游哪一趟航班的性价比相对合适?能不能帮忙为老丈人的七十大寿赋诗一首?驾车的时候什么情况下打开远光灯?怎样解读《金刚经》?如何接好乒乓球的逆旋转发球?明天哪一支股票可能涨停?真的,DeepSeek什么都懂,除了偶尔挂出“服务器繁忙”的免战牌歇一口气。它会装模作样地斟酌一下话题的复杂程度,甚至虚伪地摆出一副谦虚的姿态,然后端出早就备好的答案。屏幕上倾泻而下的回答如同一篇条理清晰的小论文。神祇再度降临。数码之神。
天上地下,东西南北,没有什么不能询问。神通广大的人工智能让人想起了千手观音。点开那些著名的图标,光滑的手机屏幕立即拥有深不可测的法力。法力无边——只不过“法力”这个词现在换成“算力”。大众没有必要费神推敲,“算力”如何将世间繁杂的万事万物转换为计算机的二进制,将无远弗届的“算力”解释为“无所不知”肯定是对的。“算力”可以跨越什么,征服什么?知识分子是第一批受惠者。人工智能擅长处理海量的数据,基因研究、高能物理、材料科学、天文观测、地质勘探乃至科学文献的搜索与挖掘无不获益良多。人文学科同时听到人工智能愈来愈清晰的脚步声,某些理所当然的命题开始动摇。“算力”能够认识康德所谓的自在之物吗?如果“算力”无限延伸,所谓的形而上学还能悬空存在吗?“算力”持续扩大理性的逻辑架构,宗教的彼岸又在哪里?人们已经熟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那么,如何形容一个具有强大“思”的意志同时又“无我”的人工智能主体?知识分子的惊叹平息之后,一个扁平化的日常社会尾随而至。众多社会成员之间,天资禀赋的差异或者术业有专攻的隔阂很快消除。掌中一部手机,什么话题都接得住:考古、数学、烹调、驯狗、医学临床问诊、城市的产业结构——只要向人工智能发出咨询,几分钟就收到答案。Kimi每秒阅读数十个网页,人工智能掌握的文献资料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专业人士。这时,知识不再神秘地贮存在幽深的学府内部,由学富五车的教授负责掌管;人工智能将搜罗的知识无偿赠送社会分享,想知道什么,动动手指输入几个字就问得到。又一次知识爆炸开始了,这时,只有无所不知的人工智能有资格占据神的位置,成为另一个膜拜对象。
社会学家认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是“祛魅”。由于强大的理性、技术与计算,一切魑魅魍魉无所遁形,物质结构、天文现象、化学反应、经济基础等等学说带来的新型解释与必然的论证击垮了鬼魂、天命、气数、阴阳之类概念,“万物有灵”的观念如同一阵薄雾悄然散去,庞大的世界清晰地袒露在科学的阳光之下。这种情节持续了多久?奇怪的是,事情仿佛在某一个时刻又开始颠倒过来:强大的理性、技术与计算重新“复魅”,人工智能很快演变为另一个神,至少承担另一个神的功能。人们终于发现,经济生产或者科学技术架构的现代社会仍然存在各种朦胧深邃的暗影,大众仍然渴望一个“无所不知”的神出面解说,指点迷津。
多数人从未见过人工智能的具体形状。一台硕大无朋的机器吗?或者,可以想象为一个大房间排列众多绿灯闪烁的柜子?那么多的数据汇聚到哪一个空间加减乘除,商议出各种令人折服的答案?当然,没有必要纠缠于这个无足轻重的事实,无形无状的人工智能业已慷慨派出无数代表进驻众多手机与电脑,亦步亦趋跟随大众,侍奉左右。无论置身于公共汽车、会议室、厕所还是卧室的床铺,无论是白天还是午夜,不离不弃,招之即来,可以在任何时刻履行职责。不必沐浴焚香、祷告祈求,不必三牲祭品、三跪九叩,一切仪式俱已免除,神奇的人工智能就在右手旁边的裤袋里。还有比数码之神更为平易近人的吗?
老一辈人对于报纸与电视机充满敬畏。从国际新闻、会议报道、明星代言的商品广告到天气预报,来自公共传媒的各种消息自带权威的光环。现在的年轻人仅仅浏览手机。然而,手机是不是有些俗气?抖音只提供一批嬉闹的视频。网络直播无非形形色色的购物。拼多多,支付宝,开车导航,税务与交通管理,各种银行软件,总之,手机无非日常生活的辅助工具。现在好了,人工智能进驻手机开启了一个高端文化的崭新空间。一个知识分子迫不及待地向DeepSeek的对话框输入若干哲学家的名字与一批哲学、佛学的概念,滔滔不绝的回复令人惊喜,他甚至产生相见恨晚之感。当然,DeepSeek可以同时承担文学、数学以及各种科学话题的高级对话,这是数码之神俯视众生的高度。
神祇再度降临。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神祇来自技术领域,诞生的背景是科学而不是神学。芯片、软件、互联网充当造神的基本材料,当然还要投入巨额资金,一批伟大的工程师终于将人工智能推上历史舞台。古代的许多神祇活跃在神话之中,一部分由肉身凡胎修炼成精,另一部分来源不明,仿佛从天而降。现代科幻小说迎来另一种性质的神——外星人。来自另一些星球的家伙与神话的主人公具有相似的本领,他们都会腾空飞翔,都会隐身消失或者变成另一种形状,只不过前者擅长发射蓝色的曳光弹,后者往往手持禅杖,口中喷出灼人的火焰。相对地说,工程师与花钱投资的大佬始终将大众栖身的日常社会作为人工智能的培育基地。许多人听说过“语料库”这个概念,各种文本或者语音形成的语言材料是喂养人工智能的“伙食”。人工智能从不计其数的“语料”之中学习语言模式、各种知识,如何理解上下文,包括接受潜伏或者贮存于语言之中的价值观念。换言之,人工智能的种种观念并非来自某一个虚幻的空中楼阁,而是从人们身边的语言土壤之中成长起来的。这决定了人工智能与日常社会千丝万缕的联系。所谓的数码之神恰恰是由大众提供的材料自己组装出来,它不是从哪一个高高在上的宫殿偶然出访,下凡到人间展示一些奇迹。我们这些吃五谷杂粮、言辞平凡的芸芸众生只有平庸智商,令人意外的是,无数平庸的堆积最终酿成超凡入圣的一跃。凡俗的“语料”背景之中,数码之神赫然现身。数码之神既代表我们,又不是我们。
二
人工智能来了。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一个大家伙闯入了生活,正在闹出各种动静。从惊异、狂喜到反感、恐惧,不同的反应犹如一圈一圈的水纹持续扩散。一些高瞻远瞩的论断具有斩钉截铁的气势:新的历史阶段正在开始,人工智能即将造就另一种文明形态。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人们或许会清晰看到,现在恰恰是历史的拐点。
如何描述不同历史阶段的基本特征?人们曾经提出各种参照坐标。我愿意围绕三种历史主题进行简略的区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人与机器的关系。
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人与自然的关系成为首要问题。原始社会的目标是打开自然,开拓立足之地。显而易见,人类赢得巨大的成功。除了少数神秘的病毒,人类征服了众多凶猛的动物,并且与种种植物共生共荣。自然慷慨地向人类提供了大部分食物。众多城市星星点点地矗立于广袤的原野,自然的金、木、水、火、土经由各种网络的转换,陆续成为城市生活的强大保障。鉴于这些成功,人类无愧于“万物之灵长”的称号。
与自然搏斗的同时,人类内部缔结为各种紧密或者松散的联盟,并且演变为不同层面的社会共同体,诸如家庭、性别、族群、民族、政党、阶级、国家以及众多跨国组织。这些共同体既相互合作又相互竞争,上演社会历史的另一批波澜壮阔的故事。大量千差万别的共同体彼此支持,遥相呼应,联结成环环相扣的社会链条,例如教师共同体与学生共同体,医生共同体与病患共同体,音乐家共同体与画家共同体,社区住户共同体与物业共同体,如此等等。然而,由于经济利益的争夺或者社会治理主张的分歧,另一些共同体时常分庭抗礼,甚至出现激烈的战争,例如国家与政党。时至如今,世界范围内各种共同体之间错综的关系形成大量社会事务,人类为之耗费的精力以及物质成本甚至超过自然的开发。人类的总体视野之中,自然正在悄悄后退,如何构造以及维持一个稳定的社会逐渐成为迫在眉睫的命题。可以从公共媒体之中察觉,自然科学家出头露面的机会远远不及政治家或者各种类型的社会问题专家。如何组织人类战胜自然?获取的巨大利益将由哪些社会组织按照何种规则重新分配?作为另一个历史主题,人与人的社会关系占有愈来愈大的分量。
正如人与自然的关系时常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交叠在一起,劳动工具同时出现于两种关系之中。然而,机器作为支配性的力量碾压自然,大幅度调整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是工业时代之后的事情了。汽车、火车、轮船或者飞机不仅是一个强大的运输工具,而且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生活构思。人们按照飞机的飞行距离与速度筹划一个商务聚会,或者访亲走友;投资者通常将火车的运输能力纳入一个煤矿的利润计算,远洋油轮甚至改变了一个国家的能源结构。武器是另一个举足轻重的机器系统。警察手中的枪支无形地划出一条生活警戒线。警戒线的这一边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警戒线另一边的违规区域命悬一线,朝不保夕。国家拥有的坦克、战机乃至核弹头是维持国际秩序的重要保证,干预人与自然的关系,或者决定人与人的社会关系。
人与机器的关系目前出现一个微妙的改变:工业时代那些轰隆隆的大机器似乎不再那么重要,另一些小机器愈来愈多地介入日常生活,悄无声息地重置生活的内在网络,例如电视机、空调机或者洗衣机。没有人在寓所的客厅安装一部气势磅礴的吊车,或者在后花园建造一个导弹发射井,人手一部的机器是屏幕6英寸左右的手机。然而,这一部小机器专横地插入人与人的大部分交流,构造出“机器—人”社会关系网络。许多人无法容忍手机脱离视线一刻钟以上,仿佛所有的社会关系或者购物渠道会在片刻之间蒸发消失。对于他们来说,这一部小机器不啻于一个新增的身体器官。人工智能的加持再度增强了手机的功能,以至于一个问题呼之欲出:这一部小机器会不会演变为另一个支配乃至主宰意识的源头?人与机器的关系似乎抵近一个危险的关口。
许多人察觉,手机已经开始修改我们的兴趣。譬如,年轻人对于青峰大漠、长河落日这些景象的兴趣正在衰减,他们宁可坐在宾馆的沙发上玩电子游戏。手机里什么看不到呢?不过尔尔。只要向“文心一言”输入指令,五秒钟之后即会提供油菜花盛开或者瀑布高悬的风景图片,哪需要风尘仆仆地奔波到现场?四川的九寨沟、湖南的张家界或者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法国的塞纳河,著名的风景胜地应有尽有。即使想见一见陶渊明想象的桃花源,“文心一言”也会毫不犹豫地奉献两张生成的图片。唾手可得摧毁了期待与好奇。由于司空见惯,名山大川的古老魅力开始消退。“诗意的远方”转换为斑斓图片的同时,手机屏幕成功合成另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电子游戏。因为对手的存在与胜负之争伴随的悬念,电子游戏的种种奇幻之境始终与游戏者密切互动。闯进一个神秘的古堡,潜入一间幽暗的密室,穿越到一个开阔的古战场,攀上一面高耸的悬崖,眼疾手快,闯关夺隘,挥刀斩杀对阵的强敌,驾驶摩托冲过狭窄的隧道,电子游戏屏幕上的风景不是静态的凝视对象,而是成为搏杀、斗智、竞技的有机环境。这时,诱人的世界不是在窗外那一道钢蓝色山脉的另一面,而是在手机的屏幕背后。
炙手可热的“元宇宙”概念可以视为众多工程师共同规划的另一款大型游戏。这是虚拟空间构造的一个平行世界。人们可以改变身份,配置另一副相貌与另一个姓名,进驻这个虚拟空间体验另一种生活。对于那些失意者来说,这个虚拟空间具有强大的吸引力。抛开拮据的现状重新设计人生,当一个号令天下的英雄或者温柔乡里的情种,一个人不枉来世间走一遭。“元宇宙”代表了一个重要的倾向:机器正在从外部世界的改造转向感官和意识的重组。这似乎是快乐与幸福的捷径。
我时常对手机、电子游戏或者“元宇宙”这些叙事感到不适。事情进展得太快,以至于接近一种幻觉。二十岁之前,坚硬的乡村经验曾经在胳膊与肩膀烙下清晰的印记。锄头,镰刀,沉重的担子,冰冷刺骨的水田,额头流下的汗水蜇得睁不开眼睛,收工之后饥饿的胃似乎要吞下整个世界,这些经验扎实密集地镌刻在记忆之中。伫立田野遥望铁路上绿色的火车长啸而过,觉得这一部威风凛凛的大机器似乎往返于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机器制造一个坚硬、冰冷、不可亲近的空间,一切零件与电路都在自动运行。那时从未想到,哪一天可以坐入驾驶室手握方向盘操控汽车。摆脱如此凝滞的气氛突然滑入手机、互联网与人工智能,匆忙的过渡仅仅残留若干稀薄的经验。早晨还在农业社会操劳,午后就能轻盈地穿过后现代的大门吗?刚才谈论的主题还是粮食产量,现在的术语已经改成网络流量。事实证明,由于无数机器的加盟,世界的转速陡然加快,一夜可以完成古代社会数十年的积累。人工智能的进化速度彻底甩开了历史的束缚。如果第一天的智力可以比拟为一条狗,第二天的智力已经是成人,第三天绝尘而去,不可企及。从AlphaGo到DeepSeek,诸多品牌人工智能彼此替换的节奏愈来愈快。许多远景目前犹如天边的乌云,然而,倾盆大雨可能半小时就会抵达,令人猝不及防。
人工智能的降临意义重大,但是,意义之大会不会超出可控的范围?多数人忐忑地谛听各种预测的消息,然后不安地瞥一眼正在手机里蓬勃发育的古怪东西。人们已经从企业的生产线看到动作敏捷的机械臂,小视频之中出现过一批电子狗背驮自动步枪纵横战场的影像。另一些七零八落的说法真伪莫辨,譬如安装了人工智能的机械人可以当一个百依百顺的老婆,也可以操持琐碎的家务并且帮助养老;人工智能加盟医学之后,所有的人都可以活到一百五十岁;某些小公务员兴高采烈地发现,人工智能可以替代他们撰写那些枯燥乏味的公文。这件事情的确是真的,只不过动用如此先进的设备完成如此无聊的琐事,犹如让一辆昂贵的出租车到废品站卖旧报纸。许多人骇异地发现,人工智能已经开始说谎。面对一些相对偏僻的话题,人工智能强不知以为知,不惜虚构一个圆满的答案。但愿这仅仅是程序设计问题,而不是该死的虚荣心作祟——如果机器自觉地弄虚作假,背后的目的令人惊悚。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对一个问题忧心忡忡:人工智能的各个方面如此强大,人类会不会在哪一天沦为悲惨的奴隶?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类必须立即组成统一战线,防范人工智能产生不轨企图。然而,另一种声音很快占据了上风:从业人员还是尽快研习人工智能吧,否则,落后于形势只能被占到先机的家伙割韭菜。这个事实表明,无论人工智能来不来,人类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5-4《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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