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太难了——所以我时常跟朋友学生自嘲“终身眼高手低”。只是，相比手高眼低，我宁愿选前者。所以，眼前这本书看起来不好说属于哪个特定专业领域，法律史、政治史、思想史都涉及，并且交叉在一起。我并没有多大把握认为，目前这个样式已经构成了我预想中的恰当呈现，把问题解释清楚，提供初步的论证。
相比我预想的目标，这本书目前的状态还欠缺大量的研究：很多材料的处理还停留在相当初级的阶段，缺少深入分析；缺少对“正当程序”中世纪教会法和罗马法渊源的梳理；对教会法庭异端审判的发展和演变需要更多呈现；对李尔本的清教思想背景需要更多研究；异端审判的形式和观念如何从教会转移到国家，可能还需要更多材料，尤其是对这个过程在欧陆发展的梳理；关于“正当程序”的原则和机制在现代世界的基础，同样也需要更多的材料和论证，眼下其中一些部分的呈现几乎只比提纲略多……我自己收集和使用的材料，也还有很多没有很好地阅读、评估、思考和运用。我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并不能成为借口，为我没有拿出一个有质量的研究成果开脱责任。我只能在此诚恳地向各位读者解释：我并非不知道这些问题，也不是拒绝承认和修改，只是，我现在确实没有时间和精力继续这部分工作了。
我记得有一次，硕士同学在微信群里提到我和另一位兄弟，说我们两个是“有情怀的人”。我很感谢这样的友善，但也理解这并不完全是称赞。我在两家上市公司工作过六年，审过合同，进过法庭，参加过重要的商务谈判，跑过证监会，一个人接待过一屋子英国基金经理……我并非不懂得务实，只是，我不同意眼前这一切就是我们所能设想的全部美好生活。我一直尝试去探索和理解生活中那些痛苦和失序的根源。我想，如果我们能够对此多一点理解，或许可以对当下多一份淡然，对手头工作的意义多一点分辨，也对将来多一点有依据的盼望。所以，我尝试去理解那许多初看起来令人疑惑的事物，避免直接下一个简单的、黑白两分的判断。这样，我逐渐开始探索欧洲近代早期，尤其是宗教改革时期的法律、政治和思想史。
我的博士论文做了亨利八世离婚案过程中发生的各种论辩，从教会法庭上的论辩，到大学中的学术辩论，到国王的宣传性小册子，再到议会立法过程中的论争。在这个研究中，我已经开始尝试，以一个小问题为切入口，探索表层之下可能潜伏着的大问题，尤其是宗教改革时期法政思想和制度乃至文化的变化，进一步尝试着理解“现代性”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的源头和发展。最后交稿的时候，大概因为不喜欢知网，加上社交恐惧，我就没有把论文挂上知网，只是存在了复旦图书馆。
博士论文做到最后，我接触到了莫尔与圣杰曼的论辩材料，当时觉得这是个可以继续挖掘的问题，因为以莫尔观风察势之通透，奋起与人公开辩论异端审判引起当局注目，最终因拒绝向国王宣誓效忠而决意赴死，是一个需要解释的问题。后来，我在博士后期间粗略地研究了一下莫尔与圣杰曼的论辩，发现了一条引向刑事审判程序的线索。再往后，逐渐发展成了眼前这个研究。
我读本科的时候，“正当程序”大约被呈现为刑诉法乃至法治应有的内容，时过境迁，原则还是那个原则，理想还是那个理想，只是随着季节变换，都淹没在期末学生们诵经般的背书声中了。我自认的工作，则是努力去理解背后隐藏着什么长久的历史，可以有助于我们安放好自己的生活。所以，我的问题是，如果只是把“正当程序”理解为某种理所当然的“权利”，我们可能错过了什么视角和内容？如果一个人失去了“正当程序”，为何会发生种种被识别为不正义的遭遇，正当程序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我们生活在现代世界，不断经历着各式各样的焦虑，除了简单地抓紧当下别无他法，因为我们似乎已经丧失了对一种更加良善的生活的想象力。现代世界不断求新。若没有这种求新的文化机制，就不太能想象科技进步、商业繁荣、疾病饥荒受到控制、交通便利、物资丰盈、寿命延长、许多人能识字读书、不断探索未知事物等等。“新”是现代世界的动力。然而，“新”的背后也隐藏着古老的“异端”。中世纪学者公开辩论，需要捍卫自己的论点，证明与历代权威一致，谓之“有源头”；现代学者则相反，需要证明自己的论点与过往观点不同，谓之“有原创性”。从这个意义上讲，现代人必须持续不断地证明自己是个异端。但是，异端的特性也决定了，在文化上它必然引起纷争和敌对。现代世界在从欧洲创生的过程中，曾经经历过一段激烈冲突的暗黑历史，那就是宗教战争。宗教战争之所以可怖，不在于战争烈度，而在于一种“无可妥协、绝不和解”的战斗观念。现代世界洗除了宗教，但在其深处，有许多继承于前现代、“世俗化”的宗教因素。现代世界一路发展了许多机制，试图克服、消解、控制或掩盖这些地下根系，但在某些情况下，各种深处的不协调还是有可能溢出。毕竟，各民族国家之上并无最高权威，而国家本身凝聚了许多世俗化的神圣性。现代世界一些最惨痛的经历，背后往往有不同群体之间不可化解的敌意，或许可以视为异端病症的现代变异体爆发。
